作者简介:申有顺(1941—),男,河南省安阳人,研究员,邯郸市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名城委副秘书长、中国古都学会副会长、研究员 主要研究方向,历史文化名城。
今年是我国实行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工作三十周年。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有人问我,你是如何走上历史文化名城研究和保护工作这条道路的。
说起来话长,那还得从邯郸在“文革”时期,“深挖洞”中挖出个地下城——“赵都廓城”说起。
(一)
邯郸历史悠久,早在3100年前的商代中晚期,邯郸城就已经兴起。古本《竹书纪年》中就有殷纣王在邯郸建“离宫别馆”的记载:“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纣稍大其邑,南距朝歌,北据邯郸及沙丘,皆为离宫别馆。”到春秋时期,邯郸在古书上更是史不绝书。《春秋·谷梁传》中记载:公元前546年,卫国统治集团内部发生了一次政变,公孙免余在卫献公的默许下,发兵攻杀了专权国政的大夫宁喜,宁喜的同党、卫献公的弟弟鱄,为此而“出奔晋,织绚邯郸,终身不言卫”。“絇(qu渠)”一说是鞋头的装饰,一说是捕鱼的网,无论那种说法,都是可以证明邯郸当时已经是一个工商业非常发达的城市。而《国语·晋语九》也有“邯郸之仓库实”。到战国时期,赵敬侯正是看中了邯郸城的优势,才于公元前386年始迁都邯郸。
那么,原来的邯郸城在什么地方,它又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呢?旧日的地方志书和史书文献中认为赵敬侯迁都邯郸所建的赵王城,就是最早见于史书记载的邯郸城。例如清顾祖禹的名著《读史方與(yu余)纪要》写道“邯郸城,县西南二十里(合现时十里),春秋时卫邑,后属晋。…周安王十六年赵敬侯始都邯郸。”清嘉靖《一统志》也有类似记载,曰“邯郸故城在今邯郸县西南,…战国属赵。赵敬侯元年自晋阳徙都与此。”在民国本《邯郸县志》卷三《地理志》“故城”中也说“(邯郸古城)在今城西南八里许,俗呼为赵王城,今基址仅存”。
但是,文革时期,邯郸在“深挖洞”中,却在现在城内地下7-9米深处挖出了古城墙和战汉时期的文化层。这被刚刚从“五七”干校解放出来的、我国历史地理学创始人之一、北京大学教授侯仁之知道了,于是带着他的助教和学生,利用“开门办学”和“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之机,来到邯郸,要运用他所开创的历史地理学原理,探索埋在地下的邯郸古城之踪迹。
那时,我也刚刚从“五七”干校“毕业”,被分配到新组建的峰峰矿区基建局工作。峰峰矿区基建局除负责矿区内的基本建设、城市建设任务外,还担负着邯邢基地建设指挥部投资的、与邯钢配套的石灰石矿建设任务。由于我在生产处,到市汇报工作、联系业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我的头上。当时主管该项目的是邯郸市城市建设局。由于交通不便,来一次邯郸最快也要两天。因此,经常住在市城建局后院内部招待所的两排平房内。
1974年的春天来的晚,“七九”已过,仍脱不掉厚厚的棉衣。当我又住进市城建局后院招待所时,发现从北京来了6个人。带队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个子不高,戴副眼镜,人虽然瘦巴巴的,但走起路来还蛮有精神。平时不善言语,但严肃中透出善良可亲。听招待所的人讲,他们都是从北京来的大教授,那个老头还是全国有名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们到邯郸是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后来才知道,那个瘦巴巴的老人就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教授,其他几个人是他的助教和学生。其中,就有后来成为我国著名建筑大师的周一星先生。他们几个人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简单的吃点饭,就背上测量仪器等工具出门,中午一般都不回来,晚上回来也非常晚。饭后,又都到老头住的房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不休。有时我睡醒一觉起来上厕所,看到他们屋子里还亮着灯。
我祖籍古都安阳城内北门西,父亲是个老中医。小时候经常领着我和弟弟到离城十几里外的小屯(今殷墟)一带收“龙骨”(甲骨文化石),作为药引子用。古都的熏陶,儿时的见闻,使我从小就对历史上的传闻感兴趣。加之当时是在文革特殊时期,运动不断,今天批林批陈,明天又批林批孔;不是开批判会,就是写大字报。象我们这些“戴过高帽游过街,住过牛棚挨过靴(指被批斗过)”,头上有“辫子”,“屁股上有屎”的“运动健将”,就怕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再次被揪斗出来,到邯郸出差,正好成了躲避参加运动的“避风港”。因此,我经常借来市汇报工作,送报表等理由,隔三差五的到邯郸出差,一个月有时能来四、五次,最多的一次待过17天。由于当时没有电视,又是内部招待所,住的人很少。晚上听到他们在屋内争论,我也经常过去凑凑热闹,久而久之,也就越来越熟悉,有时白天没事,也帮助他们拿拿东西,出去转转,下地道看看。不知不觉也成了他们“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按侯教授的说法,我是一名“自投罗网”、接受“再教育”的“编外人员”。
别看侯仁之教授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一旦熟悉了才知道他有着一付内热外凉的好心肠。有一次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安阳城里的,他一听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彰德府(安阳旧称)和殷墟的情况,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安阳人知道的还多。当他听说我也在文革中被揪斗,72年才从“干校”出来时,高兴地说,“咱们还是一个学校,同一届的校友呢!”我听了后一头雾水,十分纳闷。他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全国最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我才三十出头,是最基层的一个“小爬虫”;他在北京,我在峰峰,怎么与他成了校友呢?他笑着说,“咱们上的都是‘五七’干校,都是72年才‘毕业’,难道不是一个学校、一届的校友吗!”我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
侯仁之教授等一行在邯郸探寻古城的时候,正是“文革”动乱的特殊时期。当时,“帽子”满天飞,“棍子”随便打,一不小心就有被揪斗的危险。但是,他那认真、执着、负责的精神特别使我感动。有一天雨后,由于泥泞路滑,我们从斜坡下地道时,一不小心,侯教授滑到了一个泥坑里,下身都湿透了,我们劝他回去换件衣服,他顾不上和我们说话,赶紧把衣服中的一个本子拿出来,一面看一面说“还好,还好,本子没湿。”看看他浑身的泥浆,又看看他拿着本子翻看的样子,不禁使我心中酸酸的。还有一次我们正在吃饭,忽然听说在传说中的回车巷内一个竖井下约九米处,发现了十二个大石滚、方石板多块,中间还夹杂有汉代的砖瓦碎片,侯教授一听,把碗一放,嘴一抹就往现场跑。我们劝他,早晚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吃完饭再去吧,他一面走一面说:“这可是个重要点,如果在回车巷下发现战国时期的文化层,可以断定邯郸古城的位置。如果只有汉代文化层,这说明‘回车巷’只是个人文景观了。”
转眼就到了1974年夏天,已经快半年了。随着天气转热,侯仁之教授一行对邯郸古城的调查与研究已接近尾声,他根据在“深挖洞”中的勘探资料和补充钻探的情况,利用历史地理学的理论,揭示了邯郸古城的起源、发展与历史变迁,认为“古邯郸形成于沁河的冲击扇上”,“到战国时代,这里不仅人口密集,同时也是工商业比较集中的地方。”因此,“可以说,现在埋藏地下的这个战国时代的邯郸城,是赵都时期的廓城,它应该是在春秋时期邯郸城的旧址上,直接发展起来的。它正好位于沁河冲击扇的中心,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地面和地下的水源也比较丰沛,为城市形成和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条件。”而现在的“赵王城是赵敬侯迁都邯郸后新建的王城”。从这一认识出发,侯仁之教授根据邯郸在“深挖洞”中发现的战国遗存和文化层的情况,用柱状剖面图的形式,绘制出了当时邯郸城的走向和平面示意图。
侯仁之教授对赵都廓城的发现,虽是在“文革”特别时期,也在邯郸乃至河北省和全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全国各大媒体都作了报道,市革委会听取了他们的汇报,省内、市内不少单位请侯教授做报告。至今我手里还保存着一份1974年由邯郸市城市建设局印刷的、侯仁之教授亲自撰写的《邯郸城址的演变和城市兴衰的地理背景》向邯郸市领导6月22日汇报的纪录稿,这可能也算是一件文物了。三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对照近几年来邯郸赵都故城中大北城(即赵都廓城)的发掘报告时,惊奇的发现,其结果和三十年前侯教授所绘制出的示意图基本一样,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侯教授当年心无旁骛、执著、敬业的工作精神和科学的神奇,并再一次体会到由侯仁之教授所创建的历史地理学的真谛与魅力。
同时,侯教授在这份汇报材料里还对邯郸的城市规划、邯郸城的建城年代、赵王城遗址的开发和保护,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至今仍被人们所沿用。如对位于邯郸西南的赵王城遗址的保护和利用,侯教授指出:“从邯郸的远景规划来看,如何对待这座赵王城遗址,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这座遗址已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保留的像赵王城这样完整的战国都城遗址已经很少了,它是研究古代都城建筑的重要标本…它的城垣、台阶等还应照旧保留。当地的重要遗址(如龙台等)和出土遗物也可以就地整理展览陈列作为进行阶级教育和历史唯物主义教育的一个现场,这样使古代的遗址、遗物也可以为现实生活服务…在周围建立起较大范围的森林绿地,…最好开辟为市郊森林公园,既有利于环境保护,也可以作为劳动人民的游览场所。”在当时极左思潮的影响下,文物古迹遭到有史以来最严重、最广泛破坏的日子里,侯仁之教授敢大胆呼吁并提出保护赵王城这座古都遗址实属不易。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邯郸市政府正是按照侯仁之教授的这一设想,筹措巨资,在赵王城遗址附近规划建设了占地8200亩的赵王城遗址公园,不但使我国这座“现存战国各都城遗址之冠”的赵王城遗址得到了有效保护,也为赵文化展示和邯郸文化产业发展提供了一个平台。当2010年12月6日侯仁之教授百岁诞辰之际,我将这一消息告诉侯老和参加庆典的同仁们时,大家都倍感兴奋。
(二)
如果说,侯仁之教授是我从事名城研究启蒙导师的话,郑孝燮先生则是我跻身于历史文化名城工作的引路人。
1982年2月8日国务院公布24个城市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后,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反响。它不仅提高了城市的知名度,而且对城市的经济社会发展和产业结构调整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因此,当1985年听说国务院要公布第二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消息后,邯郸市建委会同市文保处共同起草了申请报告。但是,由于当时认识上的局限,资料准备的 不充分,工作不到位。在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中,我市名落孙山。
1988年10月“河北省城市科学研究会首届理事会暨省辖市市长城市问题研讨会”在邯郸召开,时任建设部副部长周干峙,全国政协常委、文史委委员郑孝燮应省建委邀请,亲临我市参加会议并作学术报告。郑老是我国著名的名城专家,主持并参加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评审工作,又是第一次到邯郸,他提出除作学术报告外,要看看邯郸这座古城。考虑到郑老年近八十高龄,受省、市领导委托,由我和市文保所陈光唐所长陪同他用一天时间,看看赵王城遗址、丛台据胜亭、回车巷和学步桥。没想到郑老越看越兴奋,他提出还要到市外看看,我们又到矿区考察了南北响堂寺、磁州窑遗址、玉皇阁、 水浴寺和黄粱梦吕仙祠、插箭岭、赵王陵,就这样一连看了三天。看后,郑老非常震惊,他感叹地说:“我只知道邯郸有三千多年,恐怕没什么东西了。想不到还有这么多文物,保护的这么好,邯郸理所当然应该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随后,郑老在和市领导交换意见时透露国家还要进行第三批历史文化名城评审,这可能是最后一批,建议我市要高度重视,抓紧工作,争取赶上这趟“末班车”。他说,我现在还能跑得动,回北京后我还要发动一批专家来,我要亲自拍幻灯片,留资料,亲自宣传邯郸。随后,他又与时在邯郸视察工作的宋淑华副省长交换了意见,建议河北省应尽快启动省级历史文化名城审批工作,为邯郸进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夯实基础。
郑老回到北京后,就向建设部、国家文物局的领导作了汇报,并在国家级专家层面进行宣传。第二年4月,又应市政府邀请,会同时任全国政协委员、国家文物局顾问、全国著名的古建筑专家罗哲文,国家文物研究所古建筑专家杜仙洲、国家古建筑园林研究会秘书长何俊寿等一行四人,到我市进行考察,并指导历史文化名城申报工作。在邯七天时间内,郑老等足迹遍布我市及临漳、涉县、武安、磁县等文物古迹点及古民居,亲自录制了赵王城、赵王陵、南北响堂山石窟、磁州窑遗址、无梁阁等大批幻灯片,搜集了有关资料;与市委、市政府领导及宣传部、建委、城建局、文化局、规划院、建筑设计研究院、文保所、园林处等各方面负责同志和专家进行了座谈,并对申报工作提出了具体的指导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