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廷,这位当年战场上的勇士,在45年前,毅然来到烈士申文保的家里,改姓换名,精心侍奉烈士的母亲。他用整个人生谱写了一曲感人肺腑的奉献之歌。他的事迹披露报端后,拨动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弦。
在大名城东南20公里处一个叫程望甫的小村里,记者见到了申少廷。他穿着一身灰布衣裳,头上扎着白毛巾,低低的个头,佝偻着腰,脸上刻满了细密的皱纹。
屋里没有一件象样的家俱,烟火的熏烤给墙壁上涂上了一层灰黑色。炕沿上坐着他94岁的老娘。老娘正用颤巍巍的手编着草帽辫儿。
窄窄的小院里,老牛在悠闲地嚼草,母鸡在亲昵地嬉戏……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
在这个农家生活了45年的申少廷,巳由一个英俊壮实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漫长的岁月,坎坷的人生,他是怎样走过来的?还是让我们顺着他的话题去寻觅,去体味吧……
一
40年代的天空中弥漫着战争的硝烟,也跃动着纯真的灵魂。哦,那个血与火的岁月啊,诞生了多少悲壮的故事!
对于申少廷来说,40年代,有他永恒的记忆,那里有一个属于他的另一个姓和名——宁少雪,还有一个他亲如兄弟的战友申文保。申文保,那是个多么机警的小伙子呀!从这个战壕跨到另一个战壕,身子那么轻捷。他和申文保好得象一个人。不打仗时,他们就坐在一个床上聊各自的家乡,各自的身世。原来,他们都要过饭,又都是独生子。在部队里,他俩同吃一锅饭,同睡一个炕。后来,又一同入了党,还一同学会了300个大字。晚上的时候,他们有时就潜到程望甫村,去敲那个破旧、熟悉的小门,这时,一张圆润的中年妇人的脸便露了出来。这是申文保的娘,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她经常私下里组织村里的姑娘媳妇为部
队做军鞋。那时,他叫她大娘。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下午,太阳毒毒的,晒得人直发晕,日本鬼子偷袭吴家湾,他所在的连队在一片小树林中阻击。忽然,一颗子弹击中了申文保的胸膛,鲜血染红了土地、染红了天空、染红了他的眼睛。他就这样看着申文保呻吟着挣扎了几下就平静了。鬼子冲过来了,他流着泪拖着被打断的腿撤了下来。
当他养完伤再次到申家时,迎接他的是那双被痛苦浸透的眼睛,是悲痛欲绝的哭声。儿子牺牲,对老人的打击太大了,何况她已当了20多年的寡妇,何况申文保又是她的独生子,又何况她还有81岁的老公公!在那个天下大乱,兵匪如毛的岁月,她该怎么过呀!
没有太复杂曲折的思想斗争,没有很纷繁迂回的发展情节,凭着战士一腔沸腾的血和一颗火热的心,宁少雪跪在老人的脚下,喊出了第一声“娘”。
但他毕竟还有个家。那里有三间房、一亩大的庄院,那里有他慈祥的奶奶和疼爱他的叔叔婶婶。叔叔无儿无女,从小把他养育大,一心要过继他,他是宁家唯一的男孩。可此时烈士的母亲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无论是奶奶苦苦的劝说,还是叔叔语重心长的挽留,都未能改变他的心。
于是,在一个记不清日子的清晨,他收抬了东西,把自己的残恤金放在了奶奶的床头,偷偷地推上独轮车,带着自己的全部财产——100斤谷子,沿着当年投八路军的那条小路向程望甫村奔来了;向那个只有两间土屋的小院奔来了,身后的脚印是那么坚定。
从此,他复员来到了程望甫村,改名申少廷,开始了漫长艰难的新的生活。
二
每一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有人追求的是享乐的人生,有人追求的是“个人价值”的“自我实现”,而申少廷所追求的,是默默地奉献……
刚到程望甫时,81岁的爷爷躺在炕上已病入膏育了,老人看着这个25岁的不认识的新孙子直流泪。村里人也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他默不作声,坦然地去村边挑水,去地里干活——蹒跚的残腿走在小村的每一条陌生的路上。
“我儿,你走吧,我们就这样过,我侍候你爷爷入土后,就去讨饭,一个老婆子,谁还不可怜我?”母亲哭着哀求。
“娘,娘,我就是文保,我不离开你,你是我亲娘!”申少廷也哭着跪在老人面前。
娘还说什么呢?泪水糊住了眼睛。
一天,申少廷从地里锄玉米回来,见碗里有蛋花,他知道这是母亲特意为他做的,不知为什么,他又哭了。
“娘,你把我还当客待?我是给你当儿子的呀!”
母亲看着儿子,爷爷看着孙子,都哭了。
为了缓解家中的困难,申少廷拐着腿和人搭伙计出去卖豆腐了。半年时间,挣回来10万元(旧币,合新人民币10元),送到了爷爷手中。老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就这样,在温暖中,爷爷闭上了眼睛。安详地入了土,嘴角留下的是笑容,很欣慰。
岁月在悄悄地向前延伸。
解放了,翻身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吃上了自己种的高粱和玉米。渐渐地,一家人脸上泛起了透亮的光泽。他省吃俭用,为娘盖了一座三间的小屋,还买了一头牛。
合作社时,社员们推他当了队长,大伙都戏称他“瘸”队长,可就是这位“瘸”队长领导的6队在全村工值最高。队里有了大牲口,他又兼当饲养员。每天晚上,他伺候母亲睡下后,就来到牲口棚。乡亲们对这个外来户表示了极大的信任。
低指标的年月,村里许多老人一个个过早地倒下了,申少廷把稀少的粮食全让给了母亲,他自己煮红薯叶子吃。娘心疼儿子,在睡前为儿子熬一碗稀粥,而申少廷总是偷偷地留下来,等天明后再续上水,热一热,顶母子俩的早饭。
多少个寒夜,他躺在门口,守护着母亲。为了消释母亲的孤独,他谈在外边遇到的高兴事,谈他刚做的一个好梦;和母亲一起回忆抗战的岁月,可敬的老人对过去有着那么多甜美的回忆。
母亲一生坎坷,身体多病,几临危境,都是申少廷这个粗手粗脚的汉子端汤端水,跑前跑后救治过来的。爷爷死时给母亲一同准备的棺木已经放了40多年,还深深地锁在邻居的小屋里,零碎积攒的孝衣孝布在他的床下也偷偷地藏了20多年了。
时代在悄悄地变化,岁月在默默地移动,但申少廷对母亲的殷殷之情,拳拳之意始终是那么笃诚,他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多少,谁能算得清楚?
三
选择也意味着舍弃。申少廷走向程望甫之后,他身后长久地留着亲人含泪的眼睛和凄切的呼唤。
申少廷的老家娘娘庙村离程望甫20华里,历史上临近官路,是个比较富足的大村。那有着申少廷时常恋念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有他儿时的伙伴和熟悉的路径。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奶奶和无儿无女的叔叔婶婶的养育下长大,宁家人特别珍爱这棵独根,叔叔为他准备了两片庄基地。对这个家,申少廷有着多么深的情感呀!他在部队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自己的姓:宁。他曾想象过,打完仗后回到家乡,好好孝敬三位老人,接续宁家的香烟后代,只是后来申文保的牺牲才使他为了一种神圣的信念改变了自己。但是,当他偷偷地收拾东西时,可是流着泪水的呀!当走向程望甫时,脚步虽然是坚定的,可心情又是如何地沉重啊!
为了挽救宁家这棵独苗,娘娘庙村动用了申少廷——宁少雪所有的亲朋故旧前来劝说。10公里的沙土窝,蜿蜒曲折的茅草 路,凄风苦雨的阴阳天,三叔四舅、七姑八姨蹒蹒跚跚地走过来了,满眼泪水,声声叹息,但未能说动申少廷。
后来,宁家再想办法,给申少廷说了个媳妇,要他回来成亲。这对在申家连媳妇也娶不起的宁少雪来说,应该是个莫大的诱惑。可还是被申少廷回绝了。
为了不太伤奶奶和叔叔婶婶的心,申少廷告诉家里说,等把老太太侍奉入土后就回宁家。
可当时,老太太身体还壮实,申少廷又照顾得无微不至,要等到那一天,岂不是个漂亮的推托?宁家人认识到了这一点,努力还是一点也未松懈。
“老太太身体还好,自己也能干活,为什么非得你在身边不可!”
“俺娘有个头痛脑热,没人照应哪行?”
“村里有五保户,村里可以管起来。”
“俺娘自己孤单。”
“你把你娘接到娘娘庙,咱们合成一家过,大家都有个照应。”
“这也不妥。”申少廷说,“热土难离,贫家难舍,俺娘不习惯。”
“那你别姓申,你是咱宁家人!”
“我不姓申,怎还是娘的儿子?我不姓申,娘心里不踏实。”
“谈判”就这样无休无止、断断续续地进行了20多年。遥望着程望甫村,宁家人是多么地无可奈何啊!
岁月在悄悄地流逝着,随着奶奶、叔叔、婶婶的去世,到了七十年代,这个从小孕育了他,又把他养大的宁家就这样绝户了,房子和庄院都归了公。而它的子孙宁少雪还那么健壮地长在程望村里。
四
一位哲学家说过:“无论是国王还是农夫,家庭和睦是最大的幸福。”看来这句话确有道理。当然,和睦、幸福是和勤劳紧密相联的!
申少廷刚进申家时,正值说媳妇的时候,母亲张罗着托媒人,可无奈单门独户,孤儿寡母,一个破烂的家,谁家的姑娘情愿来呢?亲事就这样耽误了下来。后来,娘娘庙村为他说了个媳妇,他又没答应,年龄就这样一年年地往上爬。一直到39岁时,他才和一个寡妇结了婚,可只过了两年,寡妇就病死了,没留下子嗣。42岁时,正值低指标,一天晚上,他拾回来一个没人要的饿得快死的男孩子,申少廷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了父亲。
生活啊,竟使这个精明强干、可敬可佩的汉子独身了一生!
命运虽然没有赐给他一个相依为命的妻子,却也意外地赐给了他一个和睦的家庭,申少廷的养子海银已30多岁了,娶妻生子,参参差差也是一大家人了。一家人也都象申少廷孝敬母亲那样孝敬着老太太和申少廷。
媳妇知道家中困难,每年都要织几匹布。漫漫的长夜,幽暗的光线,伴着“咔咔”的机杼声,连同她那颗炽热的心一起织成了布匹,然后做成了全家人身上的衣裳、炕上的被子……晴天时,媳妇还把老人们的衣服、被子挂出去,太阳和温暖就这样驻进了这个贫穷的小家。
孩子们也养成了习惯,吃什么东西,老人们不动筷子,谁也不动口。每当傍晚时分,孩子们回来不齐时,老太太就拄着拐棍,站在门口,弓着腰,眯着苍凉的眼不住地呢喃:“芬呢?”“平呢?”;而申少廷则拐着腿,跑遍了村前村后去寻找。
老木太行动渐渐不便了,申少廷也上了年纪,家里人对老太太的伺候更加细致,大孙子宪平便搬来和爷爷同住,由于是毛头小伙子,海银夫妇还是不放心,往往是老太太一有动响,全家人便都围了过去。
老太太一生勤劳,为了给儿孙少添麻烦,她早晨起来就开始编草帽辫儿,一直到天黑。两天编一挂。一挂五丈长,才值两毛五,可为了这可怜的两毛五,94岁的老人需要付出25个小时的劳动。
看了这个家庭后,谁能不说是个幸福的家庭呢?虽然贫困还紧紧缠绕着他们。
近年来,申少廷滋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有时好好的就是一阵痉挛,头晕眼花几乎失去神智。儿子劝他别干重活了,可他还是不服老,每天三响下地干活,有时还外出找活干。为了多挣些钱给母亲增加营养,71岁的申少廷常常疲惫不堪。去年的一天,他在林场帮人伐树,一阵眩晕,使他从几米高的树上摔了下来,;折断了腰椎,在龙王庙医院住了4个月才下末。自此后他才收敛了些。但他又搞起了养殖业,喂了三头牛、三只羊、两头猪、一群鸡……
家里每年都种几亩花生。秋收后,申少廷总要赶着牛车去40里外的县城去卖。为了多卖几个钱,申少廷看到单卖花生仁更合算,这样花生壳还可以喂猪。于是,每天晚上,昏黄的灯下,申少廷便用手一个个地剥,“哔哔叭叭”一直响到三更天,手剥肿了,后来指甲都磨去了一半。一个冬天,他剥的花生竟有1000多斤,剥下的花生壳能装一个火车皮。
五
申少廷的精神支柱是什么?稍加探索就可以明白,他信奉的始终是早年立下的信仰,因为他曾经是战士……也许考验人忠诚的只有时间。45年,够长的了,可申少廷对自己的选择从来没有动摇过。是一种什么意识在支配他?只要顺着他艰难的行程去追寻一下,便可以感触到一种崇高的信仰深深地贯通了他的生命。
申少廷常常想起,在那遥远的45年前,在月光中,在大树下,指导员常找他谈心,他觉得指导员讲的那些道理很神圣、很伟大。他还时时回忆起入党宣誓时的情景:在一个小屋里,庄严地举着拳头,站在党旗前,党旗很红很红。他还常常谈到,在小窗的灯光下,他们五个党员坐在一张小床上开会,他不小心压得床角“吱吱”响,还被指导员瞪了一眼。后来,这个指导员在吴家湾也栖牲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一个小树林里,他去交党费,一月发一元津贴,他交一毛钱。
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时期培养起来的信念,一直在指导着他的人生。
在以后的各个时期里,申少廷的这种信念表现在各个方面。当队长时,六队是全村最好的生产队,当饲养员时,大牲口繁殖最多,个个膘肥体壮;他有一手为牲口接生的绝活,村里每家每户的每一个牲口几乎都是经他手接生的,白天黑夜,随叫随到,可他从没吃过人家的一口饭。他多次被评为村、乡、县里的模范。奖状和匾牌多得挂满了墙。
对申少廷,程望甫人有着颇为一致的评价,都说:“少廷呀,老八路作风,世上难得的好人!”
今年71岁的申少廷,回想起一幕幕艰难的经历,总是坦然一笑,象讲述一个故事那样轻松。
村西是一片陵园,那儿埋着申文保。天暖风静时,他常用独轮车推着母亲,沿着熟悉的小路,迎着温暖的阳光,嗅着土地的芳香,在那儿留恋很久很久,此时,他们会渐渐忘记衰老,走回到那逝去的岁月中,去重温那生命中永恒的风景区……94岁的老太太还这样安详地享受着人世间的乐趣,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她的确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也的确应该感谢她的儿子,这个曾经是勇士而且永远是勇士的儿子!
(原载1990年4月5日《邯郸日报》,标题本刊有删节)
转自县政协《大名文史资料》第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