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武帝544、577年灭佛,跟北魏不同。第一个不同,是不杀僧人,只毁像破塔烧经,强迫僧人还俗,寺庙归于王公贵族;第二个不同,是佛家和道家都在扫荡之列;第三个不同,是奉儒家为正宗,以此会通儒佛道三教,其灭佛准确地说不是“灭除”,而是“整顿”,不过太过火;最醒目的是第四个不同,僧人卫元嵩上奏朝廷,从大乘佛教“大慈为本”的精神出发,批评当时佛教界大行像法、大造佛像寺庙佛塔、劳民伤财、空谈慈悲、不做实事、贪婪腐败等等坏处,主张废除佛像佛塔;彻底改革佛教,将世俗社会建设成真正的盛行大乘佛教的理想社会,不分道俗,不论亲疏,以城隍为寺塔,以周主为如来,以城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等等。认为这就是振兴佛法,否则就是灭佛法。周武帝灭佛受到卫元嵩奏折的强烈影响。不过,后来道宣(596—667)在他的《续高僧传》中,认为卫元嵩的本意不在灭佛,而是受到龙树《大智度论》中关于天王佛不穿僧衣、不乞钵食、以“俗形”成佛等事的影响。道宣批评的只是卫元嵩道理上讲得可以,做起事来就不一定那样。因为那是大乘之说,一般人不容易做到,必须一道一佛,两个轮子同时滚动才好。
周武帝“整顿佛教”将数百年来一切佛塔扫地以净,还俗300万人,退寺庙4万座尽赐王公。可是到578年周武帝去世,宣帝继位,佛教很快就复兴了。
隋唐--儒释道交融
隋朝将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的争雄归于一统。从581年创元,589年灭陈、统一全国,到618年改朝换代,总共37年光景。隋文帝杨坚创业25年后,隋炀帝杨广605年继起,12年后气数已尽。恭帝拖延一年,被唐高祖李渊建立的唐朝取而代之。长期动乱之后,容易出现苛政,苛政又加速了王朝的灭亡,这一点上隋朝和秦朝很相似。虽然如此,秦和隋都是上升时期的苛政,它们的许多做法在王朝灭亡后仍然为后世所奉行,比如隋朝创立的科举制,三教并重的国策。三教汇流在隋朝已成定势,唐以后则继续得到发展。
据说杨坚从小受到僧尼智仙的养育,对佛教情有独钟,登基后,立即着手复兴佛教。20年中,度僧尼23万人,建寺庙3792所,写经36藏,13000多卷,整理旧经3853部。天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使民间的佛经比儒家的四书五经多出数十百倍。
文帝杨坚吸取过去几代兴佛废佛轮回不迭的教训,想确立三教并用、以儒为主的宗教政策。宣布门下法无内外,万善同归;教有深浅,殊途同致。声称自己服膺道化,念好清净,慕释氏不二之门,贵老庄得一之义。这样,就有李士谦的三教鼎立说 和文中子王通的以儒为主、三教圆用说,乘势而出。
文中子王通(585—618)是隋代大儒,山西人。他从小聪明颖悟,慨然有济苍生之志。10岁时就发表宏论,称:“我听说古人治理国家,有长久之策,所以夏殷以下数百年,四海之内常归一统;后来治国的,行苟且之政,所以魏晋以来,九州无定主。”(《二十二子·文中子》1330页)几年后听从铜川府君劝告,四处游学,6年之中,殚精竭虑,晚上睡觉常常不脱衣服,和衣而眠,主攻诗、书、礼、乐、易,师从多人。最后他综罗百家,力求圆悟三教,而以仲尼之学为指归。20岁西游长安,见隋文帝,在太极殿奏太平策12条,文帝大喜,叹天公赐我,相见恨晚。当时正是文帝仁寿三年,公元604年。文帝把文中子的条陈告诉朝中公卿,大家都不高兴。王通见自己的主张朝中大臣无人响应,于是“垂翅东归”,退居河汾,研究学问,招收弟子,自成一派。有《文中子》一书传世,又名《中说》。弟子尊为至人,称“仲尼以来,未之有也”。
王通颇为精通王道,识大体,通权变。他的儒释道三教圆用说,使他堪称博大海量之儒。他的弟子房玄龄、魏征、李靖等成了唐代名臣,决非偶然。中国唐代,儒大、道大、佛亦大,三日并出,圆光赫赫,互增其明,隋唐之际的王通有一分奠基之功。他常称三教九流,各有其弊而不可废;认为“通其变则天下没有弊法,执其方则天下没有善法。”是弊法还是善法,那要看是什么人在用法。与“圆机之士”纵论天下百家学问,是他平生一大快事。对历史上儒释道三家的遭遇,他有非常著名的论断——
“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斋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易》云:苟非其人,道不虚行。”
这里,对《易》理的“变易和不易”之意,体会很透彻,运用自知。有人说印度长久远离现代化,是因为佛教的流行。人们要是参考了王通的观点,恐怕对印度的看法也会改变吧。
至于有人问起佛,文中子说:“佛是圣人。”
又问,“佛的教义怎么样?”
文中子答:“这是西方的宗教,在中国搞滥了。好比越国坐船,不能用车;胡人留发,不戴帽子。古来如此,习俗不同。”(《二十三子·文中子》1317页)
他的态度看来是敬而远之,或者敬而慎之。
文帝后期逐渐不喜欢儒术,转向黄老刑名之学,最后又沉醉于佛教中。
隋炀帝杨广是隋文帝的次子,杀掉文帝,夺取帝位;大兴土木,建造东都洛阳;三次发兵侵略高丽,三次失败,劳民伤财,民怨沸腾。虽然大行暴政,跟佛家的关系却很好,自称“菩萨戒弟子”。后来的天台宗创始人智凯在591年就赠他“总持菩萨”称号,他则赠智凯“智者”大师称号,以图利用佛教为王权服务,智凯则利用王权来传播佛教。这个时期汉地佛教和王权的关系,后来大体如此。在吐蕃或者西藏,主要采取政教合一的形式。
到了唐朝,大唐天子除了武则天,其余都姓李,大唐基本上就是李唐。可是据说李渊的祖父在魏周两代做官,曾经姓“木陈”,有异族的嫌疑,入隋后才改姓李。所以立国后就要动点脑筋。李唐李唐,要找个千古圣人做祖宗才好,正巧就有一个,就是孔仲尼老先生的老先生、道德君子、得道大仙、天下第一的老子——李耳。“据说”而已,实际上心里究竟如何想,不清楚。
李渊接受李世民的劝告,在太原起兵反隋,618年在长安称帝,做了唐高祖,然后着手进行统一全国的战争。李渊父子首先向金城的薛举、武威的李轨、马邑的刘武周三大割据势力进军,以图巩固李唐在关中的根据地。李渊戎马倥偬,武威大振,不觉到了武德3年。这时有个晋州人叫做吉善行,自称在平阳府浮山县东南羊角山,看见一个白衣老夫说:“替我告诉唐朝天子,我是老君,我是你的祖宗。”李渊得知此事,于是下诏在那里建立老子庙。
武德八年,高祖下诏明确三教的先后次序:“老教、孔教,是此土基础;释教后兴,可以从客礼。今后可以老子在先,孔子次之,释宗在后”。李世民继位后,就正式册封老了做了道教教主——太上老君。玄宗更是诚心,除自己作了道士,还让自己的贵妃杨玉环皈依道教,道号“太真”。道教在唐朝的地位,就这样急剧上升,走向盛世。
道教的地位如此之高,有人说开头主要是出于政治目的,攀个好祖宗,有利于统治。据《资治通鉴》(1304页)载,贞观10年,长孙皇后病重,太子劝说请奏大赦天下,度人入道。皇后不同意,说:“道教释教都是异端之教,祸国殃民,皇上素来不做那些事。”这话也许道出太宗的本心?武德4年,李世民入长安,见到隋朝宫殿,感叹道:“这么奢侈纵欲,不灭亡怎么可能?”于是下令撤掉端门楼,焚烧乾阳殿,毁掉则天门,废除所有道场,遣散大量僧尼,只留下明德者30余人。
贞观11年,由房玄龄定下唐律唐令,说是假如按照武德旧制,释奠(持爵祭圣)放在太学,而尊周公为先圣;现在采纳房玄龄建议,立孔子为《资治通鉴》先圣(1305页)。《资治通鉴》此处没有提到老子的事情。是否真是以孔子的儒教为至尊呢?当初李世民辅佐父皇李渊打天下,功高盖世,而与太子发生冲突,于是有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先发制人,射杀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成为帝位的当然继承者。他就是崇儒,也不会是一介腐儒,泥孔而不化,亦步亦趋跟着孔老先生走;就是汉代,也早就有董仲舒给孔夫子换衣服,吃汉食,精心供养。但是孔圣的教导,世民也深知其用处。
不过李唐皇朝对于儒道的态度,比较复杂,而且矛盾和多变。隋代大儒文中子培养的高足,有好几位作了李唐大臣,如房玄龄、杜淹、李靖、魏征、温大雅就是。看来儒门是初唐受宠的一家了,然而《文中子》一书居然也留下一篇妙文,道出文中子预言孔门礼乐将在唐朝遭到冷落。这篇妙文叫做《录唐太宗与房魏论礼乐事》,文中说,大唐龙飞,宇内乐业,文中子之教未行于世,后世君子很少有知道的。其实隋大业年间,文中子曾经对魏征、房玄龄和杜淹等弟子说过:你们虽然会遇到明王,礼乐上却必定碰钉子。当时魏征不服气,文中子笑着说:到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了。贞观之始,房玄龄、李靖、温大雅、杜淹等人很受重用,朝廷大事没有不参与的。一次太宗宴请大臣议论长久治国之计,房玄龄和杜淹等除了歌功颂德,都不敢直言,只给魏征丢眼色。魏征直话直说,建议太宗施行周典。太宗当时很高兴,第二天又召魏征、房玄龄、杜淹议事,说:“我昨夜里看了周礼,真是圣人之作呀”。把周礼好生夸赞一番。过了很久,太宗又说:“我考虑呀,要是不搞井田制,不搞封建制,不用肉刑,而施行周公之道,恐怕不行。周易的大意,是随时顺人,如果硬要一一照着周礼去做,可能画虎不成,反遭后人耻笑。诸公请慎重考虑。”后又召开中书省会议,好几天都定不下来。太宗对魏征说:“礼崩乐坏,我是很痛心的。过去汉章帝老想着张纯,今天我念念不忘你们,就怕你们有意不就,连古人都会伤心的。”于是魏征跪奏施行周礼,言辞恳切之至。太宗叹道:“时运难得而容易失掉啊!我寝食不安的就是这个。众卿退下吧,以后不要再提此事了。”魏征和房杜等人战战兢兢,再拜而出。到了外面,房玄龄对魏征说:“我和你竭力辅佐皇上,可是谈到礼乐之事,不是命世大才怕就说不动陛下了。往日文中子不以礼乐赐教我,是有道理的。”
孔子有感于礼崩乐坏,叹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唐太宗虽然听从房玄龄的建议,尊孔子为先圣,却是无法“从周”。主要是考虑到时代不同。虽然如此,孔门的许多礼数,大唐还是采用的。
不管是儒道释,唐代天子根据情况需要,或扬此抑彼,或前道后释,或佛先道后,总的精神还是三教并重,很放松,很豁达,不那么谨少慎微。就世俗生活来说,主要是儒家;较高的追求,则时而贵道,时而贵佛,时而平起平坐。于是有太宗末年转向佛家,武则天以佛为至尊,唐初则有道士傅奕上表排佛,挑起佛道之争。后来为了协调三教关系,武德7年(624)由高祖在国学设立三教辩论会,令博士徐旷讲《孝经》,沙门慧乘讲《心经》,道士刘进喜讲《老子》。三人争得热火朝天,最后还是博士陆德明随方立义,遍析其要,得到高祖的称赞:“你们三个都很能辩的,不过还是德明一说,才作了总结。”儒家在这一次占了上风。从高祖的作风看,还是比较“民主”,有什么问题,辩论一下,不随便打棍子。这种辩论会,唐代帝王普遍效法。
不过棍子虽然不随便打,却也有打板子的时候。太宗即位后,傅奕再次上表,要求排佛。佛道之争又起。贞观11年,李世民下诏,认为外国的宗教跑到前头、本土的宗教落在后头,这个不行;李唐夺取江山,靠的是老君上德,天下大定,凭的是老子无为;所以道士应当排在僧尼前面才对。诏令一下,有个“老实人”出在佛门,叫做智实,居然上表反驳。那好,打他的板子。可怜智实呀,智慧太实在了,吃了眼前亏。
在佛道“大战”中,儒家一般不多插嘴,只是默默干自己的事情。然而道佛虽然争雄,大唐佛门还是比道门大得多。据唐末道士杜光庭《历代崇道记》统计,有唐以来,道观共有1900余座,道士15000余人,还不及唐武宗灭佛时僧尼人数和寺庙数的二十分之一。
大唐天字第一号留学生玄奘,就是《西游记》里到西天取经的唐代高僧三藏法师,使太宗对佛法礼遇有加。玄奘在印度取得真经,贞观14年晋见印度戒日王。贞观15年,在玄奘协助下,中印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同年,玄奘又在戒日王于曲女城举办的无遮大会上以论主之位求战群僧,竟至于18天内无人敢于应答,不战而胜。贞观19年玄奘载誉归来,太宗举办盛大法会,隆重接待,举国轰动。此后玄奘的译经说法,以及创立法相宗,都得到太宗特殊照顾。
太宗之后,高宗李治礼敬佛道;中宗李显喜佛;睿宗李旦崇佛乐道。武则天此时期内已经逐渐掌握实权,而最终登上帝位。武则天崇佛抑道,也有政治上的原因,抑道跟直接打击李氏势力有关。武则天夺权,依赖佛教的力量甚大,僧众有“太后是弥勒佛下生,应该代唐为人主”的说法,所以她登基后大力扶植佛教。主要是扶植华严宗。她派兵收复西域四镇,派人到于阗迎请《华严经》梵本和翻译家实叉难陀来京,于695年在洛阳大遍空寺译出80卷华严。又请法藏给她讲解《华严经》奥义。华严境界的无比博大和富丽堂皇,“随取一沙都含有一切宝藏”的不可思议的包容性,与大唐的恢弘气象非常相称,给武则天以极大的吸引力。她又请禅宗北派神秀禅师入京,对禅宗的发展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她还礼请南禅大师慧能来京,慧能称病,未能成行。
然而物极必反,如果过分迷醉于佛法,往往是导致日后大举灭佛的原因,这可以说是以佛灭佛。武则天耗竭府库,大造佛塔佛像,就曾经受到臣下的劝阻。唐武宗的灭佛,不能不说跟佛门自身的毛病有关,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唐初的均田制规定,僧尼由国家给田,又有免除兵役、劳役和赋税的特权,如果管理不善,容易导致寺院经济的泛滥,危害到国计民生。在方外一寺一庙的富丽雄奇相当于人间帝王一宫一殿的时候,在“天下十分之财、佛有七八”的时候,朝上朝下都会感到头痛,大叫惜哉。于是在玄宗(712—742)末年,为了平定安史之乱,开始规定僧人传戒收费以充军饷,后来成为永制。而在842年到845年,更有唐武宗借助道教接连灭佛,拆掉大寺院4600所,僧尼还俗26万多人;拆毁其他中小僧坊(招提、兰若之类)4万余所,没收良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税户15万人。这就是著名的“会昌法难”,发生在武宗会昌年间,是中国佛教史上“三武一宗之厄”的第三厄。佛教典籍损失惨重,物别是华严和法华等经的章疏大量流失,使天台、华严等宗派很快衰落下去。
到了五代十国,北方苦于战乱,赋役沉重,给佛教以巨大冲击;加上俗人大量流入佛门,给朝廷的兵源和赋税造成威胁,终于酿成周世宗柴荣在显德2年(955)的大举灭佛,所存寺院2694所,废除30336所,僧尼系籍者61000人。这就是“三武一宗之厄”的最后一厄,文化和佛教随之纷纷南下。佛教禅宗五家有四家创立在南方,在北方创立的临济宗最后也移往南方以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