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会在流水的光阴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事物和人一样,千年的光阴,已经把今天大名县城东北方向约十公里处的大街乡一带,打发得跟我们平时看到的北方农村没什么两样。地表上已看不到当年的皇城气象,走进视野的一个个村庄,态度安详,迎面的风情甚至带着些许日常的无聊和倦意。而就在这个地方,静默着一块坐北朝南,由赑屃驮载的古石碑。

石碑通高12.34米,宽3.04米,厚1.08米,重140.3吨。碑首为八龙戏珠圆首,碑额正面透雕盘龙,两侧龙头朝下,颇具唐代风格。

碑额正中是宋徽宗御题篆刻“御制大观五礼之记”双排八个大字。碑身两侧为唐代书法家柳公权的字迹,碑石背面刻着唐“何进滔德政碑”。一块石碑延承唐、宋两代遗风,故此碑又称为“唐宋碑”。作为全国最大的古石碑,它的身上究竟流淌着怎样的故事?
前 世
最早著录此碑的是欧阳修:“何进滔德政碑,唐翰林学士承旨兼侍书柳公权撰并书。进滔,唐书有传。开成五年立,其高数丈,制度甚闳伟,在今河北都转使公廨园中。”
时间悄然滑向开成五年(公元840年)的深秋。此时的唐,已非盛唐气象。公元758年,唐肃宗在魏州(今大名县城东北五至二十五里处即魏州治旧址)设置魏博节度,派遣节度使,管辖魏、博、贝、卫、澶、相六州,领辖范围达黄河以北涉及冀鲁豫三省的许多地方。而灵武人何进滔发迹前曾在狄仁杰复立祠碑的田弘正手下效力,“客寄于魏,委质军门,事节度使田弘正”。他很得田弘正赏识,得到擢升。田弘正离开魏博节度使任后,曾经雪夜入蔡州的李愬、田弘正之子田布以及史宪诚均曾居此职位,其中又以史宪诚在位时间最长。这一时期的河北三镇常常发生扑朔迷离的事件,乱象频出,包括魏博在内的三镇“不能制之也久矣。兵强地广,合纵连衡,爵命虽假于朝廷,群臣自谋于元帅”。史宪诚做了7年节度使便死于乱军之中,他的死成全了他的部下何进滔。大和三年即公元829年8月,唐文帝李昂“以何进滔为魏博节度使,复以相、卫、澶三州归之”。何进滔可操控的势力范围超出了所有前任,“为魏帅十余年,大得民情”。对这样一位实力雄根基厚的地方大员如何控制和安抚,朝廷却感到力不从心。除了加官进爵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在何进滔“累官至司徒、平章事”之后,唐文帝又答应为他立一通德政碑。
这项撰写和书写碑文的任务落到了“博贯经术,通音律”的翰林书诏学士柳公权身上。
“欧字横处略轻,颜字横处全轻,至柳字只求健劲,笔笔用力,虽横处亦与竖同重,此世所谓颜筋柳骨也”。柳公权的文章好,12岁就有“工辞赋”的名声,而他的书法结体劲媚,自成一家,“其法出于颜,而加以遒劲丰润”,他的一番“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之语更赢得了无数追捧者。
书法跟书写者的修养和艺术追求相关,和书写时的心境亦相关。奉旨书写,无论是于碑文还是于书写,以常理言,当受很大限制,几乎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可是谁又能避免和拒绝遵命之作呢?比柳公权大6岁的白居易这一年亦在世,他说:“不愿作人家墓前神道碣,故土未干名已灭;不愿作官家道旁德政碑,不镌实录锩虚辞”,可他说的轻巧,难道他一生就没有遵命之作?
开成五年,何进滔德政碑建成。与这通石碑有关的两个人却相继去世——先是32岁的唐文帝李昂;10月,何进滔死于任上,赠太傅,谥“定”。其子袭位。何氏三世在魏长达40余年。
我们已无法在碑石上欣赏柳书,只能借助他存世的字迹做些遐想。咸通六年即公元865年,柳公权以88岁高龄辞世;同年,何进滔之子何弘敬亦死于任,何氏势力其后不久彻底完结。
即将完结的还有整个大唐王朝。
今 生
南宋赵明诚在《金石录》中记载:“何进滔事迹固无足取,而柳公权书法为世模楷,此碑尤为雄伟;政和中,大名尹建言磨去旧文,别刊新制,好古者为之叹惜也。”
此时是宋政和七年即公元1117年。碑石还是那块碑石,立于时间的无涯中,命运却即将改变。
大观是宋徽宗赵佶使用的第三个年号。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他做皇帝时,宋朝也行将没落。登基之初,他也想有所作为,做了两件有现实意义的事:八行取士和在尚书省设议礼局“分轶五礼”。
五礼制度始于周。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祗,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军礼同邦国,以宾礼亲邦国,以嘉礼亲万民———“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
赵佶青睐五礼制度,五礼“正人伦,定尊卑,别贵贱也,故有君道焉,有臣道焉,有父道焉,有子道焉”,他说“夫倡而妇随,兄友而弟恭,莫不有序,人伦正也。上不可以逼下,下不得以僭上,大不可以凌小,小不得以加大,无得而逾,尊卑定也。朝廷邦国乡党遂序有典、有则、有伦、有节、有条而不紊,贵贱别也……夫人伦正,尊卑定;贵贱别,则分守明;分守明,则人志一;人志一,而好乱者未之有也。下不好乱,上不僭差,而天下不治者亦未之有也”。
他开始着手完善他理想的五礼制度,“复命有司循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适今之宜而勿牵于今,乃作吉礼,以祀以祭以享;乃作凶礼,以哀以吊以会以恤;乃作宾礼,以朝以会以觐问;乃作军礼,以用众恤众简众任众合众;乃作嘉礼,以亲宗族亲男女亲宾客亲异国”。大观四年即公元1110年2月,231卷大观礼书修成。一年后,“御制书政和新修五礼序,议礼局请刻石于太常寺”。
赵佶用十足风流的瘦金体做五礼的文章,“万机之暇,书其意,记其事,”他希望“刻之因以兼明天下后世”。
样板出来了,“传诏各地官府刻石立碑颁于天下奉行,其不奉行者论罪”。于是,政和七年,做大名尹的梁子美积极行动起来……而宋徽宗赵佶对五礼新政的热情似乎亦随精力的逐渐转移冷却下去。
爱拍马的梁子美决心为皇帝的文章找一块雄伟的碑石安身,他把目光投向了昔日的“何进滔德政碑”,凝聚和倾注一代书法大家才华和心血的文字即将陨灭。他磨去了碑石上的柳字,改刻赵佶的御制大观五礼之记。也是在这一年,洋洋得意的还有在京城的蔡京,不做事,却深得宠信,“权势震赫,举朝结舌”。大宋已显将尽之气。
10年后,赵佶成为被历史轻轻翻过去的一页。同时被翻过去的还有大宋王朝。
而这通石碑却被保留了下来。明洪武三十一年即公元1398年,因“漳河泛滥,城沦于水”以及相继的兵荒马乱,它重重地倒下,埋于地下。
嘉靖二十七年即公元1548年,好古的大名知府顾玉柱派人把它挖出,但碑已断为9块。
碑石是不会说话的,如同历史。它只是带着这两重身份,向人们昭示着曾经的兴衰跌宕。
